栏目分类
推荐丨吴佳骏:南星——寂寞的边缘人
发布日期:2025-05-22 16:27    点击次数:195

\n

南星——寂寞的边缘人

\n

文/吴佳骏

\n

一、南星是谁

\n

文坛到底是喧噪的。在由这喧噪的船桨所翻搅、激荡起的浪花之上,游弋着无数周身插满了鲜花的佼佼者。他们或拍舷起舞,或迎风而歌,以各种方式吸引着拥趸的眼球,乐享着俗世的成功所带来的荣耀和光辉。他们所到之处,无不蜂追蝶恋,光彩照人,受到追捧。‍‍

\n

然而,另有一类作家,他们安静自持,不为名利所诱;既不阿谀奉承,也不投机钻营,远离圈子,选择边缘且甘于边缘,游离于主流价值之外,只默默地耕耘自己的文学沃土,凭借自身的才华、实力和赤诚之心,维护着文学的尊严。由于他们较少抛头露面,同行都不谈论他们,评论家也不关注他们,致使广大读者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说过,因而他们被文学界所遗忘也便是注定的了。即使偶有少数几个知音,在他们活着时曾鼎力推介过他们的作品,也会很快被众声喧哗所覆盖。因为,大众关注的焦点,永远是沸腾的热水或烧红的烙铁。对于既无权势又无资本的作家,纵使其再有实力、再才华横溢,也无法制造出话题和事件,以博取看客的欢呼。及至他们死后,其作品也便随之隐入尘烟而无人问津了,真是生亦寂寞、死亦寂寞。

\n

南星便是这样一位作家。

\n

实话说,我在编《寂寞的灵魂——南星作品全集》之前,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有南星这个人,更不知道他的文章竟然写得那么地道、纯正,妙不可言。毫不夸张地说,他的才情是要超过他同时代许多家喻户晓的大作家、名作家的。

\n

可就是如此优异的一位作家,知晓者却寥寥,真是羞煞我等自称热爱文学,或从事文学创作和研究工作的人。目前面世的各类中国现代文学教材和史著,鲜少提及南星,在众多文学研究者或评论者的笔下,也未见有关于南星作品只言片语的评介。我曾问过几位供职高校的中文系教授,熟不熟悉南星这位作家,他们都说不甚了解。只有其中一位,说南星好像是沦陷区作家,至于他的作品,却从未读过。

\n

我与南星的作品结缘,始于张中行先生的一篇文章。那是多年前,一个微雨沾衣的薄暮,不知何故,我的心中老感觉被一团愁思淤塞着。为遣怀,索性从书架上抽出张中行先生的《红楼旧影》一书,胡乱地翻看起来。哪承想,书刚打开,我的目光就被其中一篇文章给吸引住了,此文的标题就叫《诗人南星》。在该文中,张中行先生讲到一件趣事,说南星有次搬了新居,屋内缺少用具,问他怎么办。于是,张中行先生只好陪他去宣武门内的旧木器铺置办家具,结果南星毫无主见,全凭张中行先生建议该买哪些必备用品,南星只在旁侧点头说:“是是是,对呀!”只有一次,他表示了意见,是先在一家看了一张床,转到另一家又看了一张床,问过价钱之后,南星忽然问店主:“你这张床比那一家好得多,要价反而少,这是为什么?”问得店主一愣,十分诧异。那个时候,旧货都是不言二价的,这样一问,买卖自然难以成交。离开之后,张中行毫不客气地告诉南星,不该当着老板的面赞美它的床物美价廉。南星一听,才自怨自艾地说:“我就是糊涂,以后决不再说话。”读到这段文字,我不禁莞尔,觉得这个老头子真是太可爱了。

\n

随后,张中行先生以肺腑之言,夸赞南星不仅诗和散文写得好,翻译也厉害,说他的文笔词句清丽,情致缠绵,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几道;译笔则婉约流利,如其翻译的《吉辛随笔》《呼啸山庄》,他都爱读。而且,张中行先生还借张华对陆机的评价来评价南星,说他要么是“患才多”,要么是“患诗情太多”,以至于“世情太少”,在文学上应该建树的竟没有建树,至少是没有建树到应该有的高度。张中行先生说:“我常常想到他,但不敢自信能够完全理解他。有些人惯于从表面看他,冲动,孩气,近于不达时务。其实,南星之为南星,也许正在于此。我个人生于世俗,不脱世俗,虽然也有些幻想,知道诗情琴韵之价值,但是等于坐井中而梦想天上,实在是望道而未之见。南星则不然,而是生于世俗,不粘着于世俗,不只用笔写诗,而且用生活写诗,换句话说,是经常生活在诗境中。”

\n

读罢此文,我掩卷沉思良久,不但喜欢上了他笔下这位书呆子气和孩子气十足的人,而且心中的愁云似乎也淡了些。

\n

当天夜里,我便上网搜索南星的作品,想一睹风采。可惜网上几乎没有,只零星找到他的几首诗作和几篇散文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篇《来客》,写黑夜里的小虫子对一个寂寞灵魂的造访。短短千余字,无论语感和才情,还是格调和意境,都堪称上乘。

\n

那晚之后,我一直惦念着南星这个名字,也被他那几篇短文佳构所折服。我思忖着,如何才能找到更多的南星作品来拜读,但他的作品委实太难找了。仅我搜索到的有限资料显示,南星是张中行先生在北大求学时的同窗,还跟辛笛、金克木等先生交往过密。按图索骥,我进一步知道;南星生于1910年,卒于1996年,原名杜文成,曾用笔名林栖,河北怀柔人,曾先后任教于北京孔德学校、贵州大学,1950年起执教于国际关系学院英语系。著有散文集《蠹鱼集》《松堂集》《甘雨胡同六号》,诗集《石像辞》《离失集》《三月·四月·五月》《春怨集》,译著有《一知半解》(温源宁著)、《清流传》(辜鸿铭著)、《尼古拉斯·尼克尔贝》(狄更斯著,合译)。

\n

搞清楚南星的基本情况后,我多少生出几分喜悦,以为按照其简介中罗列的书目,便可逐一查寻。谁料,南星生前出版的所有著作,在他逝世后几无再版。而他已出的原版书籍,若不是已被图书馆收藏,也已被打入资料室的暗阁了。我的心不免惆怅起来,从此寻找南星书籍的信心也随之减弱,但仍会时不时地将在网上搜索到的那几篇南星写的散文调出来品读,享受一种难得的阅读之美。

\n

很长一段时间过去,就在我都淡忘了还要继续去寻找南星书籍这件事的时候,一次我在电话里跟林贤治老师聊文学,他无意中提到一本书,说那本书写得好,书名叫《甘雨胡同六号》,建议我也去找来读读。我心里一惊,问他是不是南星写的那本《甘雨胡同六号》,林老师说没错。挂断电话,我立刻去网上查找,结果发现海豚出版社在2010年8月再版了此书,由陈子善先生编选,此书是南星去世后首次出版其作品。我赓即下单,网购了一本。展读之下,竟是那样的爱不释手。这册只有一百余页的小书,我不知读过多少遍,越读越明白什么才是好散文。于是乎,我寻找南星书籍的激情再度爆发。

\n

接下来的几年时间,我将主要精力都投注在了寻找和编选南星作品的工作中。其中的甘苦和周折,我已在《寂寞的灵魂——南星作品全集》一书后记《寻找南星》一文中做过详尽交代,在此不赘。

\n

值得提及的是,像南星这样的作家,倒也并非完全没有知音。张中行先生自不必说,陈子善先生便是极其喜爱南星散文的,不然,他也不会将《甘雨胡同六号》编选后重新出版。而早在这之前,他在协助钱谷融先生主编《中国现代散文精品文库》丛书时,就曾在《一草一木总关情》卷中,收录过南星的《庭院》《晓行》《寒日》和《松堂》四篇散文。在新版《甘雨胡同六号》这册小书中,陈子善先生除按原书再版外,还增补了南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创作的一些集外散文和评论,故陈先生对南星作品的发掘、整理和推介,功不可没。他在该书的“出版说明”中这样写道:“南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因翻译温源宁的《一知半解》而声名鹊起,其实,他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已有文名。他首先是位诗人,其次是散文家,然后才是翻译家。他对我说过‘在散文方面我并无成绩可言,不过还算是有些兴趣而已’,这是他的自谦。他不但是‘京派’散文名家,就是放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散文史上,他也是独树一帜的。我喜欢他的散文,他的文字清新婉约,流利可诵,尤擅长在千字文上下的短小篇幅中营造忧郁的氛围,深长的意境,引人遐思。”在文章结尾,陈子善先生更是坦言:“我早就想为南星先生编选散文集了。许许多多文学成就远不如他的作家,早已出版了选集、文集乃至全集,而他直到去世,无论诗集还是散文集都未能重印或新编出版,文学史家也未对他的诗文给予应有的关注,实在是件遗憾的事。”足见陈先生对其作品之垂青,以及为其作品鸣不平的诚挚之心。

\n

《甘雨胡同六号》再版后,曾引起过一些关注。梁文道就曾在其担纲主持的凤凰卫视中文台读书节目《开卷八分钟》里推荐过此书。梁先生开口便说:“我读书太少,所以很多前辈作家原来非常厉害,但是我以前居然连听都没听过,比如我今天要给大家介绍的这本书《甘雨胡同六号》,它的作者南星。”继而,他口若悬河地分析了书中几篇南星写的作品,将其视为“民国版的宅男笔记”。临到末尾,梁文道有感而发地说:“他就这么写下去,很奇妙的地方是写散文的文字非常轻,问题是整个构句方法又非常绵密,于是慢慢营造出每一篇文章都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……”

\n

\n

扬之水见到此书后,也写过一篇介绍文章《关于南星先生》。几十年前,她曾与南星先生有过交往,还担任过南星译著《女杰书简》的责编。据扬之水在文中回忆,作为责编的她,曾撰写过一篇短文《诗人南星》,发表在1991年7月27日《文汇读书报》,署名“雯子”。在此文中,扬之水引用过南星在一本诗集的引言中说过的话:“这些梦到现在已经是古老的而且离这世界一天比一天遥远,记录它们的纸页也残破生霉,不过假如有所记忆不算是犯罪,在我的寒冷艰辛的生活中偶有几分钟休息的时候,它们就像完全褪色的古画一样回到心思里来。……当然是没有用的了,因为这个时代命令人类保留着肉体而忘记灵魂,这一本小书印出来又是一个过失,幸而印数极少,天地广大,散碎的黄叶不久便片片飞尽了。”从这段引文中,我们略可窥探到当时文坛的现状,以及南星对自己作品命运的哀戚之叹。随即,扬之水评说道:“半个世纪之后,这话似乎不幸而言中。诗人早年那些‘词句清丽,情致缠绵’的文集、诗集,是否还会重印?而沉默多年之后,诗人的名字是否会被世人遗忘?这些,我都不能知道。但生活中会真的没有诗么——假如人类尚未忘记灵魂?即使那古老的逝去的梦已不可追回,人总还是要做新的梦吧。”

\n

对新版《甘雨胡同六号》予以撰文推荐的,还有沈胜衣和姜德明两位先生。沈胜衣在其评论文章《海豚驮来了那颗南星》一文中说:“像诗人、散文家、翻译家南星,最后一次创作结集至今已有六十多年,海内外都不曾印行过他的书(除了翻译作品),也不受主流文学史家重视,我收集到的评介文字不过十来篇,大多数还是评论他人或其译著而顺笔及之的。”沈先生还写道:“然则,南星是一位真正的诗人。不是每个‘写诗的人’都称得上‘诗的人’,南星却正配。张中行写记前辈友朋,题目一般就用其名号,对南星却少有地加了这一定语,是郑重而确切的。他也是一位真正的隐士。不仅现实生活隐于乡间,让张中行倾心神往、自叹惭愧;更在文坛名利圈中不显山露水,解放后寂寂无名,隐掩埋没。”

\n

而姜德明则在《读〈甘雨胡同六号〉》一文中这样言及南星:“南星先生一度旅居贵州教书,留下了书中的《山城街道》等。很快他又回到了北平。解放后,他在一所高等学校教外语,他是北大西语系毕业的,一生也没有离开本行。退休后,他回到故乡怀柔县定居,不想旧居因展宽道路而被拆,他又回到城内学校的宿舍来。前年病逝了。这之前,他的老友张中行先生曾与我联系,要借南星先生的诗集和散文集,说是海外有知音要给南星出一本较齐全的诗文集,后来也没有了下文。半个世纪以来很少人再提起南星的名字,海内外都不曾印过他的书,不知为了什么。”在写此文之前,其实姜德明还曾写过两篇评价南星的文章,一篇叫《南星与〈文艺时代〉》,另一篇叫《南星的〈松堂集〉》。前者主要梳理了抗战胜利后,南星主编大型文艺刊物《文艺时代》的一些往事;后者除主要概说出版《松堂集》的相关情况外,还对南星的散文发表了看法。姜先生说:“作者在谈到他的诗集《石像辞》时说:‘……虽然有些凄楚,但我的心思是柔和的。’我想他的散文基本亦如此,表面上看委婉,甚至有点忧郁,内心则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。他的散文比较含蓄,直接写人物活动的少,借景物抒发自己的感情者多,以写人的情绪为主。我在读英国散文家兰姆和吉辛的散文时有此感觉,读我国梁遇春、缪崇群、陆蠡的散文也有同感。”文末,姜德明还意味深长地写道:“我从张中行先生那里打听到南星先生的地址,方才知道近三十年在文坛上已经失踪了的诗人,正隐居在远郊县的怀柔城内。那是他老家的房子吧?我与老先生通了信,想请他重新提笔写点散文。南星先生回信说,他久已不问文事了。”

\n

细读以上诸位先生对南星及其作品的论及,使我不得不愈发感慨系之。我想,像南星这样纯粹的文人,如今还有吗?放眼周遭,恐怕是提着灯笼火把也难以找到了。可事实上,尽管有梁文道这样的公众文化人物和陈子善、姜德明、沈胜衣这样有影响的文学人的大力举荐,新版《甘雨胡同六号》依旧销量平平,知道南星的人依旧少得可怜。倒是最近由九州出版社出版的《中国现代文学新讲》一书,其中有对南星及其作品的简约介绍。该书的编著者为钱理群教授,他以“档案”的方式,编了一部“中国现代文学简史”。书中精选作家共四十五位,入选作品六十篇。在介绍南星时,钱理群教授拟了这样一个标题:“南星:径直到诗境中去生活”,标题之下,只有一份南星的著作年表和个人简介,外加一篇南星的散文《来客》,以及对该篇作品的百余字短评。

\n

这次我编的《寂寞的灵魂——南星作品全集》,不仅收录了除翻译外所有能够找到的南星原创散文、诗和评论,还收录了南星散佚的多篇(首)诗文,以及数篇他人的回忆或评介文章。此书得以出版,除了要感谢花城出版社的接纳外,实属要感谢林贤治老师的促成。他作为一个深具鲁迅风骨的学者、诗人和散文家,无论是其文学眼光,还是其秉持的公心、操守和情怀,都令我敬佩。若缺了他的勉励,我兴许不会将此书的出版工作坚持到底。其中的甘苦和曲折,实在是太煎熬人了。记得林贤治老师曾对我说:“无论是南星诗文的美学价值,还是南星的人格操守,都是稀有的。你编了一本好书,也做了一件好事,这是在拯救一个文学史上的失踪者。”

\n

我深知林老师此言,不只是在抚慰我这个编者,也是在告慰南星先生的在天之灵。他作为一个跟南星一样纯粹的文学人,深深地懂得独自在文学的崎岖坎坷之路上苦苦跋涉的艰辛和寂寞。唯愿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南星,并阅读他的作品。像南星这样的作家,是不应该被埋没的。

\n

\n

二、南星散文的美学价值

\n

这里主要分析南星的散文,尽管他首先是个诗人,写了不少诗作。他的诗清新流利,意象典雅,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和自然主义色彩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作,有《守墓人》《石像辞》《响尾蛇》《巡游人》《夜宴》等。我不妨先援引他的两首短诗,让读者朋友们管中窥豹,时见一斑,领略其诗的内涵和意象。

\n

小夜曲

\n

在黑暗中

\n

我弹琴,

\n

许多白杨树的叶子

\n

聚在我的窗外。

\n

白杨树的叶子是喜欢歌唱的,

\n

它们今夜只能沉重地颤抖,

\n

因为它们今夜失去了喉音,

\n

和我一样。

\n

从本质上说,这是一首哀婉之诗。一个独对黑暗的弹琴者想放声歌唱,却偏偏失去了喉音,这将是怎样的剧痛和愁苦呢?他的内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风暴?而他唯一的知音——白杨树——也无法带给他慰藉。因为那窗外的白杨树,跟他一样,根植于黑暗之中,正在沉重地颤抖。他们同处于一种境遇中,孤寂、忍受、挣扎、茫然而无所依傍。内在的恐惧和悲愤,皆在短短的几行诗句中暴露无遗。

\n

再看他写的《宝藏》一诗:

\n

宝藏

\n

那一声充满喜悦的

\n

三月的人语

\n

是别人听不见的,

\n

像淡黄色的新枝

\n

或一年中第一次的雨滴,

\n

被我平安地收藏起来了。

\n

但一弯月亮对我说

\n

无穷尽的昼夜的交谈。

\n

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失掉

\n

我的宝藏和我自己,

\n

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,

\n

月亮也不知道。

\n

诗人在阳春三月,听见了别人听不见的人语。显然,这人语是象征着希望和梦想的,像淡黄色的新枝,又像一年中的第一次雨滴,新鲜,充满了力量。也正是这希望和力量,使诗人平安地收藏起了这“人语”。请注意,是“平安地”收藏。也就是说,收藏是伴随着风险的,或许会有惊雷和闪电,抑或狂风和山洪。所幸,诗人到底避开了惊险,平安地收藏了他所要收藏的“宝藏”。然而,诗人的头脑仍然是清醒的,他知道这平安未必是真平安,他借助月亮之口说出了实情,且整整说了一夜,足见这平安的水面底下,涌动着多么大的波涛。这汹涌的波涛声使诗人明白,终有一天,他会失掉他的宝藏,连同他自己。至于在什么地方、什么时间失掉,诗人全然不知,跑出来透露给他消息的月亮也不知道。那么也就是说,自从收藏宝藏那天起,忧惧就如影随形地跟着诗人,令其惴惴不安。换言之,诗人收藏了宝藏,就等于收藏了后怕,收藏了痛苦和失望。

\n

这便是南星诗作的面貌。他几乎所有的诗,都有一种哀愁的底色,温婉中透出寒意。特别是在表达生命的哲学意义层面,南星的诗无疑是具有开创性的。跟他同时代的“九叶派”诗人,诸如辛笛等相比,也许他的诗感染力偏弱,诗风也不如他们明白晓畅,但其作品的表现力是毫不逊色的。他善于精准地捕捉日常生活的意象,以属于自我气血质的语感,呈现创作主体的内心情愫和命运之思。就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,南星也称得上是一位优秀的现代诗人,他的诗作也是经得起读者和时间检验的。

\n

然而,当我在读过南星的散文之后,我私下认为,他的散文比他的诗更胜一筹。这倒不是因为我自己是一个散文写作者和散文编辑,对此种文体有所偏爱,实乃其散文彰显出来的审美特质和独特风格,即便放在当下散文界,也是新颖别致的。无论是其行文风格,还是语言风韵,都颇具“先锋气质”,并不落伍。倒是时下许多散文作家写出的散文,反而显得老气横秋,既无才气,又无灵气。行文啰唆,笔调干涩,苍白寡淡,味同嚼蜡。仅凭我个人的阅读和写作经验判断,南星的散文完全可以放在当下各大文学刊物的散文栏目头条发表。我如此说,相信并未言过其实。别看当下众多红得发紫,或包揽了各种散文大奖的作家,倘若将他们的作品拿来跟南星的散文相比,那是要被比下去好几条大街的。而且,我敢说,即使给现在的作家几年时间,他们也未必写得出一篇南星这样的散文。因为,时代变化太过迅猛,环境对人的异化和腐蚀是巨大的,也是无形的。即使有如南星这样文笔的作家,也不可能有南星那样的心境了。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言,如今的很多作家,都活成了“精致的利己主义者”。

\n

\n

那么,南星的散文究竟好在哪里,有何特点呢?

\n

一是语言本真、灵动。众所周知,文学是语言的艺术。尤其是散文创作,对语言的要求是首要的。如果一个散文作家语言不过关,那就等于宣判了自己的死刑。语言是散文的“试金石”,也是测试一个作家有无才华的最直接的标准。用个极端的说法,从某种意义上说,写散文就是写语言,可惜不少散文作家不明白这点,总爱在题材和写法上投机取巧,绞尽脑汁,玩弄花招。殊不知,假如自身没有语言天赋,即使选取的题材再特殊,写法再高妙,视角再独特,也是白费力气,其结果只能写出通常意义上所谓的好作品。当下那些被读者吐槽,视为平庸之作的散文,很大程度都是平庸在语言上。

\n

只要细品南星的散文,便不难发现,他的散文语言,冲淡平和,诗性丰赡,质朴绵密,凝练优雅,这是极不容易做到的。我随手摘录几个片段,让我们来欣赏一下他的散文语言:

\n

我隔着窗望向远方,远方是暗沉沉的,没有一颗星星。这座大城现在也昏然入睡了。我在这儿低吟,它不能听到一声。它威严地耸立着,只投给我无数的影子。当我没有来时,我忆念它像忆念我的母亲;我来了,像游子伏在母亲的怀里,我觉得温暖,到处充满了柔情。

\n

——《留别》

\n

夜间没有月亮,云色很浓重。树木和高耸的山石开始变成怪状的黑影。如果我做了一个失路的或走在半途的客人,在这儿遇见黑夜,我将在树林里隐匿呢?还是登山寻望远处的灯火,然后走下去找一个荒野的茅屋?或者倚着一棵树不敢移动双脚,听见一声虫叫而战栗起来并在心里浮动着一些可怕的幻影呢?

\n

——《松堂》

\n

安静的冬天。当我抬起头望着窗外,看见天空和树枝的时候,我就要终止我的谈话,如果这屋里有一个客人;或者闲谈起我的书,无论是不是一本紧握住我的心思的。天空永远是灰白色,纯净,普遍。树枝稀疏地排列着,酣然欲睡的样子,其间流溢出一种愉快的沉默。

\n

——《冬天》

\n

夜了。有一个不很亮的灯,一只多年的椅子,我就可以在屋里久坐了。外面多星辰的天,或铺着月光的院子,都不能引动我。如果偶然出去闲走一会儿,回来后又需要耽搁好久才会恢复原有的安静。但出乎意料的是只要一个人挨近灯光的时候,我的客人就从容地来了,常常是那长身子的黑色小虫。

\n

——《来客》

\n

叶子窸窸窣窣地不断打着窗扉。有的渐渐积聚在屋顶上。绿的夹杂着黄的,像是凡在枝头上的都离开了。

\n

第一次深秋的声音,又似乎深秋第一次来到世界上一样。阳光总是黯淡着,不知不觉地临近了黄昏。

\n

叶子停息的时候,周围就寂寞得很。偶尔有孩子们的语声,带着笑,轻轻地远了。

\n

——《锡兵》

\n

像这样的语言,在南星的散文中俯拾即是。他不刻意雕饰,也不卖弄辞藻,每一句话都似阳光下的清溪,似静或动,似动或静,给人一种温润如玉之感。这样的文字是既褪掉了火气,也褪掉了躁气的,当属上品。

\n

二是情感真挚,不伪饰,不做作。南星所有的散文,篇幅均短小精悍,最长的,也不超过三千字。可就是在这些精致的短章中,却呈现出一个圆融、通透的美学世界。他的每篇散文皆是有感而发,绝不借题发挥,为文造情。他的内心丰富、善感,又重情重义,这使得他笔下的文字细腻而婉约,毫无虚构和编造的痕迹。可以说,他写出的每个字、每句话,都是从他的心中流淌出来的,带着人性温度和情感浓度。写散文,最忌讳的就是情感作假。很多人写的散文,只消读上两三段,你便能洞穿作者的惺惺作态。他们既向读者撒谎,也向自己撒谎。即便他们写的是真人真事,读起来也像是子虚乌有,连抒情都弥漫着酸腐气。加之不少作者喜欢长篇大论,把明明只需三千字即可写完的文章,故意拉长至一万或两万字,以为写长文才叫厚重,有文化含量。殊不知,形式上的探索是必须要以内容作为基础的。没有扎实的内容作支撑,即便借助所谓的小说技法,抑或诗歌和戏剧笔调(有人称之为“跨文体写作”),依然无法令读者信服。弄不好,只能制造一堆文字瓦砾,表皮看上去新颖、光鲜,内里却空空如也,既无情感含量,也无思想含量,而且行文逻辑上也会显得混乱无序。

\n

南星的散文就没有这些毛病,他是像跟亲人或朋友写信一样去写散文的。因此,他在文章中所倾注的情感是纯朴的,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彻底打开,将灵魂赤裸裸地亮出来给读者看。在他的全部散文中,大多数都是写给朋友的。故他的散文中时常会出现以英文字母代替的人名,如“PH”“PC”“HT”“YC”“Z”“Y”“K”等。据纪果庵曾为南星未出版的诗集《寄花溪》所写的跋(原载《中国文学》1944年第4期)中透露,“PH”与南星和纪果庵三人是同学,名叫唐宝心。纪果庵在文中这样写道:“南星与PH和我是中学的同学,但友情乃有超乎同学以上的存在。在古城的时候,南星与PH间和我与PH间是等边形,为PH是顶点,若是女人,PH正该是其中心。”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。又据王圣思女士在《情系甘雨胡同六号》一文中述及,“HT”正是其父亲辛笛的英文名字缩写。南星给辛笛写信,皆称呼其“HT”,而辛笛在诗文中也以南星的英文名缩写“N”来称呼他。南星与辛笛属诤友,曾同在“甘雨胡同六号”居住过,两人都很怀念那段岁月,也都曾写诗文纪念过这段生活。南星更是将自己的一本散文集命名为《甘雨胡同六号》,足见这条胡同对两位诗人的意义。而南星的其他散文,也多是在叙写跟自己相关的人事,比如他在《寄远》一文中,开篇就写道:

\n

PH:

\n

可怜我们的日子过得真是梦一样,在一个长年之中若疾病和愁苦偶然离开我,能够有工夫想一想往昔,又深思地向周围看一看的时候,就尤其觉得像梦。

\n

又如,他在《故人一》的开篇写道:

\n

在人群中忽然遇见故人,觉得又欢喜又惆怅。

\n

已经一年不见了。是什么把我们隔离开了呢?说是因为我的懒惰,不如说是我的羞于见人吧。极其不安定的生活,同时是极其单调的,见了朋友除去千篇一律的诉苦之外就是没话可说了。我渐渐孤独起来,又觉得自己的周围寒冷可怕。这矛盾说明了我的软弱。

\n

在《江水笺》的开篇,他又写道:

\n

想到朋友在远处,炎热的天气中也深深地感到内心的寒凉。自己似乎已经过惯了坚硬的生活,不敢信曾有过美好的往昔,因为朋友已经走了,带着亲切的语声,亲切的梦,而岁月是可怕的,常常对人说不幸的预言,为“信念”做证的只剩下一封来信。一切皆变,不能长存,这些熟悉的字迹是多么可珍贵呢。

\n

再如,在《友人之树》的开篇,他写道:

\n

黄昏。我走过一条树夹着的道路,去找我的朋友。因为,我在屋里坐得太久了,我好像有一点需要什么的感觉,那不是寂寞的感觉么?于是我想,我的朋友或者也觉得寂寞,我应该去找他。

\n

道路似乎改变了,我觉得它是轻软的,湿润的,正如在雨刚下过去的时候。我没有抬头,不知道天上有没有飘动的白云,只是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。

\n

如这般情真意切的文字,不由得你不感伤、不感动。句句娓娓道来,声声入耳入心。看似轻描淡写,实则肝肠寸断。好的散文便是这样——从作者心里来,到读者心里去。

\n

\n

三是善于营造意境。或许是写过诗的缘故,南星的散文画面感极强,且意境深邃。无论是写人、记事,还是写景、状物,他往往能在三言两语中,精准捕捉到由周遭环境所渲染出来的氛围,或冷或暖,或阴或晴,或干或湿,或淡或浓……犹如古人画画,草草几笔,意境全出,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文学功力。也唯有文学功力深厚者,才能达到这般境界。我们读唐诗、读宋词,为何能够反复品鉴和回味,其中重要的一点,就在于唐诗宋词营造出的意境好,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。许多古代散文名篇亦复如是,像《桃花源记》《陋室铭》《岳阳楼记》《滕王阁序》等。好的散文必定有好的意境。意境是一种高级的审美创造,无论文章风格是沉郁的还是明快的,书写的题材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,都离不开意境的烘托。无意境的文章,犹如步入园林后,只见山石和水榭,却不见游鱼和花鸟,终究是少了许多趣味的。

\n

试看南星《东城》一文。东城是一个小镇,是作者的故地。南星许久没有回去了,他写自己故地重访时的见闻和感受。文章起笔就不同凡俗,并未像其他作家那样开门见山,以实写实,而是以虚入笔,意念先行:“总有一天我要去一趟东城,去访问我离别已久的故地。”顺着这个思路,他文笔轻松一转,类似电影蒙太奇镜头般,跳跃至第二段:“那是前几天呢?像是前四五天了。那个夜间我从北城到东城去,当载着我的电车拐了一个弯子入于我五年前走过的大街的时候,我的心便颤抖起来,比回到久别的家乡时还要颤抖。”再往下,在牵出几句写心情的闲笔之后,他写到自己跳下电车,独自走到马路上的感受。这时,写意境的句子随之而来:“远处有一些可怜的小灯火闪动着,它们照不到我的身旁。我走着,在模糊中走到一个城门之前,我仰望着,哦,我还认识它,它仍是那么古老庄严的样子,门洞里面是晦暗的、阴沉沉的,而我并没有一点恐怖的感觉,像是它也在俯视我,现出一种亲近的颜色……以后,我回来了,仍是在特异的黑暗中,我踉跄地走着,如果是一个下雨的日子,我一定会踏到泥水里面去。我听不见嘈杂的市声,我觉得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以后了。我抬头望着天,天上散布着一块一块的白云,有几颗红色的星星在云缝中露着,黯淡而且无力的。”

\n

读着这段文字,我们是不是也觉得跟随作者一起,走入了小城呢?移动的视角,复杂的心情,俱在这幽静、阒寂之中被染色了。陌生中的熟悉,熟悉中的陌生,都被时间给漂洗、涂抹和抽象化了。物是人非也罢,沧海桑田也罢,皆不如那几块白云、那几颗星星带给人的归属感来得强烈。

\n

在这似真似幻的意境笼罩之下,我们可以说作者写的是现实中的东城,也可以说是写的记忆中的东城。不过,这重要吗?一点都不重要。诚如作者继续写到的那样:“我的故地虽不在近前,但它不会离开我的心。当我冥想或者做梦的时候,我便清楚地看见它。那儿的一切都是恬静的,朴素的,温柔而且亲密的。我正如一个小孩子,徘徊在母亲所住的地方。”

\n

紧接着,作者又迅速将视线拉回来,落到写实上,描写起东城的一角——那条曲曲折折、不宽不窄的胡同,那个每天都推车的小贩,胡同周围的树木和雨声……在写这一切的时候,笔调依然是充满诗意的,富有画面感的。即便是写实,南星也写得跳脱,意境无处不在。

\n

文末,他又巧妙地将镜头回放到了文章的开头,形成呼应:“总有一天我要去一次东城,去访问我离别已久的故地。但我又怕那个地方会对我特别的生疏,当我投入它的怀中时,它不以我为故人,则以我为他乡的生客。那时我必会流出泪来,随着脚步滴在胡同中的地上。”

\n

我想,读完全篇,大凡有过游子经历的人,都会泪湿眼眶吧!正如贺知章在《回乡偶书》一诗中言及的: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这种共情性,全赖作者对文章意境的开掘。他凭借自己对文字的超强敏感和出色才华,不仅在段与段之间营造出小意境,更在全篇营造出大意境。

\n

四是弃宏大主题,关注个体和内心。众所周知,中国散文素来秉持“文以载道”的传统,特别是那些学识渊博、铁肩担道义的知识分子,大都有一腔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,鲁迅堪称这类文人的代表。他们心怀天下,关注社稷苍生,同情弱小,敢于向不公正的社会现象亮剑,弘扬真善美,鞭挞假恶丑。这使得他们以笔为旗,写出的文章或辛辣、或尖锐,直指症结,以期改良环境,让活着的每个人,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无权者过上有尊严的生活。这样的文章,往往最易获得读者的青睐,而写这样文章的人,也往往最易受到读者的尊崇。但文学毕竟是多元的,不可能只允许一种风格存在。再说,作家的气血质也不一样,有的作家天性勇猛,有的则天性温良。勇猛者自可执笔代枪,用文字的弹药孤军奋战,开疆拓土,拼死维护做人的权利和自由。然而,温良者就未必有那么大的勇气,他们只抒发胸中的块垒,以另一种方式,编织锦绣文章,给世界和人心献上一份宁静和祥和。这两类作家,并无高下之分,却都值得令人尊敬和爱戴。

\n

南星显然属于后者。他无意于借助文字扶危济困,改造时代和人心,也无意于取悦主流和他人。文字在他那里,完全是自我的修行和心灵的慰藉。或许是性格使然,他不喜欢激烈,独爱平和和中正,这使得他的散文独抒性灵,注重美学价值。对社会生活,既不“介入”,也不“布道”。他仿佛游离于红尘之外,以一个“隐士文人”的心态,构建属于他自己的文学天地。而且,他也跟自己同时代的那批京派散文家,如张中行、金克木等人不同,文字既无博雅之风,又无学究之气,既不卖弄学识,又不兜售思想,也很少受到当时盛行的文学思潮和流派的影响。他作为朱光潜先生的弟子,又是翻译家,还在高校供过职,不能说学养不深厚,但他就是特立独行,自成一家。

\n

他选择的题材,没有一篇是主旨宏大的,所写皆不过老友新朋、胡同庭院、花木飞虫。视角是向内的,关注的也只是个体。如果说非要给他的散文拟个关键词的话,那就是“寂寞”。从他的文字中,我们可以察觉到南星时时处在一种焦虑状态之中。身处逆境,他的精神找不到出路,加之为人低调、谦逊,又不善社交应酬,内心充满了苦闷和彷徨,故他的文章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愁,这像极了他所喜欢的西班牙作家阿索林的文字。

\n

且看他的《记念》一文,这篇文章很能代表他的心境和文学取向。笔调依然是柔婉的,多情的,哀愁的。作者要“记念”的,原本是一个暴风的日子。“昨夜我一个人上了街,像是在那儿做了唯一的行人。”这该是何等的孤独啊,一个人在变冷的冬天的暴风中独行。这还不算什么,严峻的事实是,当现实中的暴风过去之后,留在人内心的暴风又该如何排遣呢?作者南星坐在黄昏的窗口,“听见窗外有鸟的叫闻和展翅声,那声音断续着透出一些愉快的调子,我真想即刻把他们赶走”。为何要赶走这弄出愉快调子的鸟呢?因为这愉快只能越加衬托出作者内心的不愉快。“我知道世界已经变了,好像从白天变成黑夜,我不能把太阳招回来,甚至哪怕一缕薄弱的日暮的光辉。”那么是了,赶走那只鸟也便成了作者的愿望。于是,他只有走出屋门,“不自觉地向东方一望”,“那天上,正有一个圆圆的月亮照耀着”。可是,这圆月也不能带给作者以愉悦,“那圆圆的脸上充满了恶意,在笑我,在揶揄我。我诅咒了它,但它并没有沉落下去”。继而作者追问道:“今夜,你们是不是也看见了月亮?你们不觉得它是可恨的么,在这末一天的夜里来窥伺我们?”

\n

读到这里,真是让人不寒而栗,这种持续的挥之不去的郁愁该怎样排解?作者只能退回屋内,守在灯光下面,看屋里的散乱的东西。“我不能也不愿去整理它们。因为这个样子是你们亲手造成的,每一件东西上有你们最后的痕迹。只有这地上,你们曾践踏过千百次的,没有留下一个你们的足迹,我低下头寻找,眼中却模糊起来。”

\n

作者在这里说的“你们”到底是指什么人呢?从后文中可以看出,当是作者的至交。“你们去了,这儿的欢畅的空气也随你们而去。”至交带走了欢乐,却把痛苦留给了作者。同时留给作者的,还有失眠。“一夜来有几次我睡而又醒,似乎总有一些闲心的事还没有做完,又没有确定的解答。梦也连续着做。”

\n

原来,这一切愁绪,皆因思念所致。“从昨天的黄昏、夜间,到今天的早晨,我时时望着天,也望着遥远的影子问:‘我的好伴侣,还能再得相见么?’”于是乎,作者不无感叹地说:“让我们永远地互相记念。”这才是真正的暴风,在作者的心头呼呼地刮着,永不停息。“我只有时刻展开我的想象,想象着你们有的在车里,有的在海上,或者停在家里,或者正在劳顿的路途中。我知道你们也正和我一样,心里在辗转不宁,为了自己的伴侣。我们将默默地流出泪珠,我们的语声再不能互相听见。”

\n

这是要多深厚、多真挚的感情才能写出如斯痛彻心扉的至文啊!一个人,倘能这样被另一个人记念,那也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。这便是南星的文字,他永远在关注个体,关注人的内心世界。爱绝不是喊口号,而是从关爱身边的人开始。假如连身边的人都视而不见,那所谓的关注群体、关注苍生也就纯属笑谈了。

\n

五是写法现代,辨识度高。南星的散文,与其他民国作家所写的散文很不一样,既不同于冰心、俞平伯、梁遇春、郁达夫、丰子恺、师陀等人的作品,也不同于废名、柯灵、梁实秋、周作人、何其芳、许地山等人的作品。他的散文没有士大夫气,也没有古文腔,文字空灵、诗性,不故作高深,摒弃了当时很多文人笔下的说教气息。他只注重内心的感受,并将这感受升华成生命的意趣。他不拘泥于现实,唯在自我的精神天空之上做逍遥游。那逍遥的姿态是浪漫的、缱绻的、迷人的。南星偏爱西方散文,不大受中国古典散文的影响,这使得他的文笔富有“现代性”。他曾写过谈小泉八云和劳伦斯的评论,也曾写过谈霍斯曼和泰戈尔的评论,还曾写过谈露加斯(爱德华·卢卡斯)和白洛克的评论,很难说他没有受过这些外国作家的影响,他们的文学精神是相通的。但南星的散文语言不但不欧化,毫无翻译腔,反而呈现出汉语的简练和雅正。或许真如张中行先生所言,南星是一个生活在梦境中的人,他的散文和诗,皆似他的“梦呓”。而恰是这“梦呓”,形成了他独特的散文风格——灵动、婉转、自然、清新,既似一个苦闷文人的低语,又似一个单纯男人的自我疗愈之语。

\n

如他写的《海棠》,起首便是一句:“今夜似乎是第一个冷夜。”孤寂之感跃然纸上,随即,作者描写了自己在晚饭后,难耐四壁沉寂之苦,便出门到街上闲逛,看见卖水果的摊子。随即,他怜悯起一个在冷风中卖海棠的老人:“主人像是不怕冷风的,我奇怪,他为什么不早些回家呢,在这马路上行人也少有的时候?但他的海棠卖完了,我问他明天有没有,回答是不一定。接着又说现在好的海棠已经不容易买到了。今夜我才忽然看出来他是一个老人,从前买海棠的时候似乎没有看到他的面貌。我走了,一面想着自己去年住的某一个城里,那街道上的卖水果的老人仿佛更不怕冷风,每夜要守候到夜半以后的。”老人的生存状态与作者的心境暗合了。于是,风推着作者朝相反的方向走去。回到院里,作者看见天角的月亮,半圆的,光辉充足。还看见月光下的房屋和树木还是黑影子,“正与前几夜一样。这景象是极其适宜散步者的,但我徘徊了一会儿,身上锐敏地感到一种不舒服,即刻想到自己的屋子,更想到炉火上去了。”去干吗呢,取暖吗?“这是秋天特有的一夜,也许是秋天的末夜吧。”可见,即便是有炉火,怕也是暖不热这秋天的末夜的。故而作者才在文章结尾处发出慨叹:“海棠的滋味没有改变,但其中的汁液似乎更冰冷了。”

\n

再如《梦雨》一文,全篇不足五百字,经作者“现代性”的笔触点染,便有了如梦如幻的意蕴和内涵。文中写道,在五月一个多星的夜,一位名叫百药的友人来拜访。他们在灯影下谈话,聊人间琐事。大约那些天作者的心情十分糟糕,友人来的本意是劝作者心思超脱一点,珍重自己的生活。谁知聊着聊着,他们在院中同时仰头看星,并从看星中了悟到人生的真谛,于是心中的郁闷也纾解了。接着,作者回忆起夜幕降临前,他与百药到户外散步的情景:“到了听见鹅叫的小道上时,我的步履已经十分有力了。我们坐在水边,望着远方有三个灯光亮了起来,黄昏的谈话是宁静的。但雨落了,没有声音地滴在水面上,轻细像蛛丝。他说:‘这是梦雨。’”说完,两人开始在“梦雨”中作诗互赠,斯情斯景,仿若置身童话王国。

\n

类似这样笔调优美、意涵深远的数百字短章,还有《二月》《沙果》《小病》《安息》等,作者总能在不经意间,勾勒或渲染出一幅生活“水墨画”,供人观赏和幽思。像南星这样写散文的人,不管是在民国时期,还是在当下,都是少见的。

\n

三、南星及其散文的启示意义

\n

我不知道其他人在读南星的散文时感受如何,反正我在读的时候感触是颇多的。他的散文带给我的启示,至少有如下三点:

\n

一、以小见大,滴水见日。南星的散文篇幅都很短,最长的也不过三千余字。这跟时下那些下笔万言,甚至数十万言的散文作家相比,他的散文显得是那么小而又小,小到好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。然而,恰是这种小成就了南星,他真正做到了有话则长、无话则短。他不喜欢宏篇大论,也不喜欢为文造情。他笔下的每句话、每个词均出自情感的真实流淌。不虚假、不做作,更不会刻意编造,自始至终践行着“文如其人”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。

\n

要知道,散文写作对作家的主体人格要求是很高的。写散文的人首先必须诚实,不能情感作假和灵魂作伪。散文的“非虚构”性,不允许写作者生编硬造。即便作者在细节处理上利用了“拼贴”或“嫁接”之术,但所写的基本事实还得是真实发生过的。我曾经读到过一篇散文,作者在文中明明写到自己的爷爷已经去世了。后来在一次文学活动中,我恰好见到了写这篇文章的作者。我们在闲聊中,他居然说自己的爷爷还活着,这真是让我无语。倘若写散文的人都这样去写散文,姑且不说是对读者的欺骗,更是对自我的不尊重。而且,一旦在文章中胡编乱造,势必会使散文走向破体,滑入非驴非马的尴尬之境。

\n

目前流行的许多散文,就存在这种虚假倾向。为写而写,矫揉造作,一点看不出作者的真诚之心。像这样的文章,不管作者写得多么新颖别致、多么独特异质,也都只是空有一副皮囊而已。有位前辈作家在评鉴一位后生的散文时说:“你很会表达,但实在没什么可表达的。”我记不起这位前辈作家的姓名了,但他说的这句话,却一直回响在我的脑海。此话虽说得较为隐晦,却又是那样一针见血。

\n

我曾写过系列散文“微尘三部曲”,这三部曲中的每篇文章都不长,最长的不到两千字,最短的只有三五百字。我深切地感受到,短文章有时比长文章更难写,就像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更考验一个作家的功力。南星之所以可贵,盖在于他的文章皆是以小见大,滴水见日,字字珠玑,篇篇锦绣。他笔下的每一个句子,皆是从他心灵深处吐出的“经文”。他的散文,再一次证实了好散文都是活出来的,而不是写出来的。

\n

二、个人笔调,母题贯通。在南星生活的年代,作家们是普遍缺少“个人笔调”的。无论是他们的写作题材,还是叙事腔调都是“集体式”的,被当时的政治环境所过滤。他们没有个体人格,只有集体人格,个人的声音是被集体的声音所遮蔽掉的。可南星不是这样,他的散文抒发的纯粹是个人的情感,没有被时代语境所污染和变异,极大地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。我读他的任何一篇文章,都能从中窥见他的心灵颤动和灵魂独语,这跟他的生存经验息息相关。

\n

在当时,南星的生活非常窘迫。他在北京居无定所,经常为钱发愁。辛笛为助其渡过难关,曾邀请他为上海译文出版社合译狄更斯的长篇小说《尼古拉斯·尼克尔贝》,南星翻译前半部,辛笛翻译后半部,并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一笔钱预付给南星,以使他拮据的困境有所改善。纪果庵在《诗人之贫困》一文中,也言及南星生活的窘困:“昨天接到北平的信,说南星因为穷得没法维持,回到距离一百多里以外的家乡去了,仅于每星期到城里一次,校校所编刊物之稿件,上两三个小时的课。太太生产刚刚过去已经作两个小孩的父亲的他,该是如何辛苦,自然可以想象。”正是在这种情况下,南星一面为生存奔波,一面耽于精神世界,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温情脉脉的散文。他心态平和,从不怨天尤人,自暴自弃,更不耍小聪明,在文章中大喊大叫。

\n

他的文学视角是内倾的,只将笔尖上的追光打在心灵的荧幕上,上演灵魂的剧目。身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,他深知自我的甘苦和冷暖,只想用手中的笔,如实书写内心的密码和情感的隐秘。感受到什么写什么,他要的就是生存的真实——没有什么比真实更有力量的了。正是这种“个人笔调”的发挥,使得南星跟他同时代的作家区别开来,独具特色和风格。

\n

除此之外,南星写作的母题也很贯通——即对友情的执着书写。他的几乎所有文字,都是献给友情的赞歌。在南星心中,朋友情谊胜过一切。友情既是他活着的支柱,也是他写作的源泉。

\n

可叹的是,不少作家写了一辈子,都没有文学母题。他们东写一下西写一下,像没有方向的水流,流到哪里算哪里。可只要认真考察便不难发现,大凡那些优秀的作家,无不有自己的写作母题。最典型的例子,是史铁生的写作。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散文,都始终如一地贯穿着对其写作母题的开掘——生存与命运的哲学省思。仅以其散文代表作《我与地坛》为例,该文之所以长期以来被评论家和读者反复阅读与阐释,除了它的艺术力量外,更重要的是在史铁生的文章中,真实而思辨地传达出了他的生存和灵魂状态,这跟他的写作母题是一体的。作者的疼痛与忧伤,迷茫与彷徨,焦虑与挣扎,憧憬与反省……都在引导读者进入对生存本身的洞悉和体察,从而去正视和思索一些严肃的人生问题,比如生与死、残疾与爱情、现实与理想、短暂与永恒、个人与上帝等,这种思索是超越性别、种族和国籍的。只要是人,哪怕存在着贫富悬殊和地位尊卑的差异,都会面临对这些终极问题的追问。

\n

南星对友情这个母题的持续书写,使他的散文柔婉而清简,焕发出生命和人性的光辉。

\n

三、慢工细活,美情共凝。南星是一个产量极低的作家,若将他一生创作的文字加起来,总量也不到三十万字,这对如今的作家而言是不可想象的。现在的绝大多数作家,恐怕一本书的字数都不止三十万字。这说明了什么呢?说明越来越多的作家对文学是没有敬畏之心的。南星是个性情温和、敬惜文字之人。他从不生产文字,只吐露心声,将心声转化为文字。南星写作的少和慢,使其文字清新脱俗,纡缓深致,炉火纯青,给人宁静、祥和之感。这也充分证明,一个作家的文学成就,并非以数量而是以质量取胜。鲁迅一本薄薄的《野草》,抵得过无数作家的著作等身。

\n

大概正是因为写得慢,南星十分注重自己散文的美学品质和情感含量,这也是散文之所以为散文最重要的两个特质。有人将散文称为“美文”,所谓的“美”,并非单指形式之美,也指内容和风格之美。简约是美,悲壮是美,力量是美,平和是美。但不管是何种美,审美和情感都是散文的立文之魂。倘若一篇散文缺乏审美和真情,无论它的内容多么奇特,思想多么深邃,皆是平庸之作。

\n

有不少作家写出的散文,知识不可谓不广博,观点不可谓不独到,视野不可谓不开阔,内涵不可谓不丰富,却为何仍是不受读者青睐?其中一个重要原因,就在于他们的散文彰显出来的“审美性”和“情感力”不足。或知识大于文本,或思想大于文本。写散文,毕竟不是写论文,也不是写调查报告,更不是写学术文章,它需要有独属于散文的审美建构。

\n

我曾遇到好些散文作者,他们自信满满地跟我讲自己的文章如何具有现实意义,揭示的社会问题如何深刻,可我看后,感觉他们写的压根儿就不是一篇散文,而是一堆散文素材。论语言,语言不过关;论结构,结构不严密;论视角,视角不独特;论情感,情感不本真。如果连这些审美和情感层面的问题都没有解决,不管作者写得多么卖力,掌握的材料多么翔实,也不可能写出为人称道的散文。

\n

南星散文的最大魅力,就在于它的审美价值极高,又极具情感深度。随便翻开他的任意一篇文章,只需读上一个片段,你便会立刻被他的文字所迷住。他的语感、意境、氛围、气息等等都在征服读者,让人读了还想读,甚至舍不得一口气读完。这便是好散文的魔力,要色彩有色彩,要韵味有韵味,要画面有画面,要情感有情感,要温度有温度……它宛如春风和阳光,能带给人巨大的审美愉悦和心灵抚慰。

\n

\n

(原文刊发于《当代》2025年第2期)

\n

\n